H

(一)

头一回见到H还是五年前在弗洛林小镇的野球场上。彼时场上三人浪投完毕正愁无人开赛,H抱着崭新的斯伯丁篮球姗姗来迟。我与另外两人本也不熟,见H乌发黄肤感觉亲近,便上前用英文询问其是否愿意一同组队,H连连摆手 —— 听不懂。我比划着拽他上场,靠着不定期发作的三分手感把对面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一球难度颇高,皮球应声入网后H下意识飙了句脏话,我收手转身与他面面相觑: “好嘛原来你小子也说中文?!”

H是广西人,183身高,膀大腰圆,一身腱子肉配上寸头圆脸和壮实的肩脖,让人想不出"虎头虎脑"以外的形容词。他时年17,小我一岁,随家人移民来美,刚从待了三年多的纽约之身转来加州上高中。美其名曰求学,实际是被父母指派来看守他们在这儿偷偷买下的大麻房。H不会英文,在大苹果城仗着同乡朋友混得如鱼得水, 来了华人不多的萨克拉门托则像是被流放儋州的苏子瞻: 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游宴既毕也难免愤懑孤独。遇见我如同撞上了故知,本对篮球并无多大兴趣的他从此定期与我切磋。H壮我两圈,奈何毕竟是新手,我与他斗牛时常常让四五球亦能取胜。输了球倒也从来没见他生过气,某次我虚荣病发心一横打了他个十一比零,他狼狈地往地上一瘫咧开嘴摇摇头: “牛x, 真xx牛x。” 听说我高一时曾被班里的L姓球王用一只左手打爆的"英雄事迹"后,H瞳孔放大作吃人状。

好在英文不灵于“种族多元化”的Chinafornia并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没过多久H就在当地找着了个粤菜馆当服务员的工作,一周旷课上班两天,到饭点了回高中打包免费的午餐晚餐应付了事。学校老师找他谈话,他甫进办公室便点头哈腰飓风般一阵"艾亩骚瑞", 老师看得莫名其妙:“我这都还没开始骂你。” 要说H为何会执着于找个工作,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干这种不法生意的应当不愁钱花,总不至于一个广西人对粤菜能有啥愿意为之卧薪尝胆的热情吧? 后来在球场问起,他嘟嘟嘴: “上课睡觉睡太多实在太无聊了;诶,你看这个,”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赫然写着他94年生日的假驾照: “嘻嘻,买的。改天请你喝酒去!” 我吓得连忙一阵说教。

仔细想来我与H并无多少共同话题,他好玩好动,梦想是当UFC搏击选手;我读书写字,终日两袖清风。冥冥中走到一起与其说是因为一颗橘黄色的球,倒不如说是初来乍到的他乡之客们总有些莫名奇妙联系着的失路之悲。H是原教旨式的吃喝嫖赌毒无恶不作,但也不是完全对未来毫无展望。某次打完球结伴回家,冬季将阑的落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和他谈起自己的志向,他看着远方泛白的天空拍怕胸脯对我说以后要考上纽约的“皇后大学”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得知我托福和SAT考得不错,遂拉着我要帮他补习英文,酬劳八十美金一小时。我不愿拿他那多数来历不明且伤天害理的钱,但分享了几本参考教材和学习经验。没过几天我独自去球场投篮,抬手,球进,身后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that’s impressive!”   我转头看见H, 吓出一身激灵。

有段时间H周日会随我一同去教会听道。一个来小时的礼拜里,H竟连手机都鲜有打开过 —— 这于据其自吹一日屏幕时长从未小于十小时的他来说简直宛如神迹;后来一问,他坦白其实啥也没听懂,不敢玩手机纯粹因为在这种场合做不敬之事实在是“怕遭雷劈”。月底教会组织有感动的信徒进行洗礼,他欣欣然报了名。从洗礼用的水池中起来,H笑容涟漪般展开,仿佛为自己的身后之事买了份多重保险,从此如史铁生言“昼信基督夜信佛”。没过多久在又一次球场酣战后,我们坐在草地上赶着蚊虫聊天,他突然沉默,抿了抿嘴煞有介事地问我:“圣经里是不是说,只有信耶稣基督的人才能上天堂,否则下地狱?” 我点点头。 “那怎么能行! 那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呢?” 他表情狰狞倏地面红耳赤,“我爷爷从小带我到大,是对我最好的人,凭什么他不能上天堂?! xx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子他妈也不信了!” 说罢他把球奋力地朝篮板一砸,本已年久失修的球架摇曳着吱呀作响,与风吹树林的沙沙声交相和鸣;被惊起的鸦群四处逃窜,在将浓未浓的夜色里纷纷扬扬。

(二)

租期已至,我和爸妈即将搬到郊区的新房,临走前H表示要请我们吃越南粉以作践行。餐馆里混乱嘈杂,食客们笑声鼎沸,H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自认识以来心底里一直都很羡慕我们家三人总能待在一起其乐融融,而他时常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所亲生的…   服务员在谈话间上菜,“咳,吃饭,吃饭吃饭!”   他顿顿嗓子以社会人老练的口气招呼道,商务酒桌上的程式化笑容挂在十七八岁的脸上显不出分毫违和感。 牛肉汤云雾氤氲,沿着蒸腾上升的热气,恍惚间我仿佛在他的眼睛里察觉到一抹一晃而过水汪汪的星光,闪烁着一眨,转瞬间又消遁在瞳孔空洞而无垠的黑夜里。

搬家后学业与工作愈发繁忙,加之新居故地之间距离不短,我和H几乎再无多少联系。他以国内亲戚病重为由,前前后后向我借去美金与人民币若干,数月过去石沉大海。某日我发现他把微信名字改成了“萨克拉门托1314”, 点开朋友圈,从前每日更新的健身照和杠铃般大小的肱二头肌不知所踪,最新的一条竟是个半夜在郊外用手枪射击湖面的视频,背景里他的笑声放纵肆意。我脊背发凉,点开私聊一阵说教,他没接话,提议周末来看看我,我同意。

H不知何时真学了开车,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连头灯都不见了的破旧本田,周末油门一踩,本田一瘸一拐如约而至。见到他开门下车的瞬间我两眼一黑差点没有站稳: 从前身材魁梧的大汉到如今变得形容枯槁,颧骨突兀地从两颊上端刺出来顶着苍白而凹陷的脸皮,像是疾风骤雨里一支苦苦支撑却摇摇欲坠的帐篷;本就无神的眼睛如今更失了光彩,只剩下一点飘忽不定的灰色,孤魂野鬼般游荡在深陷的眼窝中。 我快步上前擒住他嶙峋的胳膊质问怎么回事儿,他咧开嘴,清癯的脸上是一副隐约熟稔的嬉皮笑脸:这半年里他加入了当地黑道华青帮,又和竹联帮的人走得很近。据说本地老大对他极好一如亲兄弟,让他有“找到家”的感觉。这期间经帮里兄弟带路嗑上了海洛因,又被帮主的女人看上,前前后后偷情几次好在还没被发现… 我听得头晕目眩手脚发麻,几近带着哭腔反复求他别再过这样的生活以致白白丢掉性命,他不耐烦地摆摆手,露出暗黄的牙齿:“咳别说了,我他妈能出什么事儿。” 那一刻我如闻晴天霹雳,知道其再难有救药,心一下子沉到海底。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继续眉飞色舞吹嘘着自己在帮派里打天下的“光荣事迹”,我低着头自顾自走着,半句话也没听。回到家门口挥手道别,我说我会为他祷告,他道了声谢跳上车扬长而去,我站在风里,发现汗水已浸湿了衣服大半。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H, 翻开朋友圈,最后一条动态长久定格在了三年前 —— 字面意义上的“不知死活”。自最后一别,我常常留意起报纸里关于黑帮火并的新闻,生怕哪天会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而终于连这个习惯本身也随着时间与记忆一起慢慢消弭。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我翻阅着他的数十条朋友圈直至见底,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无可救药的悲哀。我想起唯一一次去H家里时目睹的场景:通往他家的小路黑暗阒静,一千多尺的平房从客厅到四间卧室都鳞次栉比地摆满了大麻;高功率的保温灯们炽热明亮,拷贝太阳,电流时不时发出恶犬般,澎拜而不怀好意的低吼。而他盘腿坐在绿油油的沙漠中紧紧盯着电视,脸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光映得五彩斑斓 —— 像一个诡异王国的君主,又像一个迷了路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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